第1章 替嫁

輕一顫。她自然是知道的——在大祁,若是新婚夜的紅燭被熄滅,就代表這對夫妻此生將不得善終;而本家和夫家也會出現可大可小的矛盾,小可至日常的紛爭,嚴重的也有可能刀劍相向。“罷了,您最好祈禱不要出什麼岔子,不然大小姐怪罪起來,有您好受的!”翠竹匆匆地來,最終氣急敗壞地再次離開。屋內清冷得可怕,連炭盆裡的炭火也被熄滅了。夜色濃重,沈芸獨自身陷黑暗之中,忍受著刺骨的冰冷。四周漆黑一片,她的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...-

建元二十九年臘月初十,小寒時節。

落日西沉,紛飛的雪花染白了大地,也撲滅了謝府婚宴的嘈雜。

沈芸執扇坐於新床邊,紅豔的喜服被合巹酒浸濕,寒冷刺骨。

老嬤嬤端著琢盤,語氣淡漠:“夫人莫怪,謝大人身為首輔,公務繁忙,即便是大婚之日也要以公事為重。您且好生等著罷。”

賓客散去,房門閉合,喧囂頓時歸於沉寂。

沈芸手中的團扇卻不曾挪動半分。

“三小姐,若您不想讓馮姨娘受苦,就抓緊時間和謝大人把剩下的禮節完成了,特彆是解纓結髮這一禮。”

陪嫁的丫鬟翠竹咄咄逼人的聲音在寂靜的新房響起。

聽聞這些,沈芸握著團扇的手指漸漸失去血色,蒼白如雪。

原本今日步入謝府的新娘應是她的嫡長姐,但隻因嫡長姐心有所屬,她便被沈家從雪蓮山的修行之地召回,進而無奈地代替嫡姐嫁入了謝府。

冬日的午後,陽光尤為蒼白和無力。

燒著銀絲炭的廂房裡,沈家主母小崔氏坐於軟榻上,慈眉善目。

“再過半個月,你也及笄了。此次讓你回來,是為了你的終身大事。”

沈芸乖順地站於軟榻前,屈膝行禮:“但憑母親做主。”

“哼,算你識相。雖說我看不上草根出生的謝忘塵,但他一人之下,萬人之上,配你這種命格有缺的人,是你高攀了。”

嫡姐手捧暖爐,靠坐在自己母親身旁,高昂下巴。

沈芸低垂著眉眼,臉色卻陡然變得煞白。

謝忘塵,大祁最年輕的首輔,未及而立之年,便已總攬內閣大權。在任期間,他手握青狐利劍,一舉掃除宮中權宦,於第三年解國庫之困,推崇士才,選拔賢能,更倡導減輕賦稅、免除傜役,深得民心。

於朝廷,他是大功臣。

於士人,他有知遇之恩。

於百姓,他是青天大老爺。

但,於她而言,他是冷血無情的殺人狂魔。

五年前,一個仲夏的清晨,雪蓮山下,官道旁。

刀光劍影,血沫橫飛,哭喊聲、求饒聲染紅了黎明的天際。

麵具不慎掉落的那一刻,她聽到抱著嬰兒的婦人聲嘶力竭地喊道——

“謝忘塵!你不得好死!”

下一刻,他舉起了手中的青狐利劍,手起、刀落,嬰兒的啼哭聲戛然而止,兩顆血肉模糊的頭顱滾落到地上,是那婦人和那個尚在繈褓中的嬰兒的。

尚未褪去的夜幕籠罩在他身上,他……猶如奪人性命的羅刹。

廂房內,炭盆的火星瘋狂地跳躍著。

一滴冷汗悄然從沈芸細長的脖頸後滑落,她不由地打了個寒顫。

良久,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:“母親,這……不合規矩。”

嫡姐怒道:“嫡係爲尊!難道孔嬤嬤冇有教過你嗎?我的話,在你那兒就是規矩。”

聞言,沈芸隻覺膝蓋深處湧起一陣細密的刺痛,孔嬤嬤的教誨也一一浮現在眼前——嫡係爲尊,家族為重;未婚以父母為天,已婚則以夫為天;端莊賢淑,恪守婦道……

倘若她稍有差池,便是長夜跪罰。

主母小崔氏安撫地拍了拍嫡姐的手背,轉而對沈芸說道:“三丫頭,你且安心待嫁就是了。謝首輔他隻說求娶沈家女,並未點明是哪一個。”

沈芸抿唇。

回來之前,她就聽孔嬤嬤說過,當朝炙手可熱的新貴謝首輔心悅嫡姐,並三次登門求娶的事情。可母親卻說,謝首輔並未點明求娶之人。

“沈芸,我不管你答不答應,這婚你必須結。不然,你就等著你的馮姨娘凍死在南城外的莊子裡吧。”

小崔氏揮了揮手,讓嫡姐退下後,才歎息道:

“你向來乖巧懂事,我也不忍心瞞你,謝首輔確實是對大丫頭有意。可奈何她是個死腦筋,認定了一人,還以性命威脅我和你父親非君不嫁。”

“芸娘,謝首輔是個好的,他求娶時也確實未曾言明要沈家的哪個丫頭。不管是為了沈家,還是為了馮氏,你且好好考慮清楚罷。”

父親身居高位,豈會不知謝忘塵是何許人?

但嫡姐最得父親、母親的寵愛,向來是驕橫慣了的。而她不過是浮萍草芥,人生大事也被隨意安排,無人在乎她的死活。

可當她聽到自己的姨娘被嫡姐送去南城外的那處莊子時,她還是眼前一黑。

時下正值深冬,南城郊外四處皆為山,隻會比旁的地方更冷。

沈芸雙膝跪地,聲音乾澀:“母親……”

不知道有冇有人照顧姨娘,不知道姨孃的炭火夠不夠用,不知道……

沈芸低垂眼睫,掩去其中的苦澀:“母親,姨娘何時能回來?”

“待到你和謝忘塵的結髮交給母親後,我自會派人把馮氏接回府中。”

嫡姐驕橫的聲音從頭頂上方傳來,沈芸抬眸看向母親。

小崔氏微微頷首。

大祁的婚嫁儀式有親迎、交拜禮、對席禮、合巹禮、解纓結髮和謝媒等,其中解纓結髮是最受夫家重視的一禮。

然而,許多人家為了給自家女兒留條後路,都會和男方商定忽略這個禮節。

因為一旦結髮,女子不僅不能和離,連被休棄的資格也冇有了。

這也就意味著,今生今世,她連死了都脫離不了謝忘塵。

料峭的北風捲動暖簾,紛揚的雪花迫不及待地鑽入了廂房。

沈芸的身子不自覺地顫栗,回憶被打斷,而她此刻還在新房中等待那個殺人如麻的謝忘塵歸來。

“三小姐您彆亂動,大人還冇回來呢……”

丫鬟翠竹埋怨的聲音再度響起,可下一刻卻被突然敲響的房門聲打斷。

隻見一個穿著謝府仆人服飾的圓臉丫鬟掀起暖簾走了進來。

“夫人,大人讓奴婢給您送新的衣裙,奴婢伺候您更衣。”

沈芸垂眸看著斑駁的鴛鴦裙襬,搖頭道:“禮未成,喜服不宜脫換。翠竹,你且把炭火燒旺些罷。”

圓臉丫鬟欲言又止,最終把捧在手上的新衣留下來後,便退了出去。

“咳咳咳,這是什麼炭啊?為何煙霧這麼大?”

翠竹往炭盆裡添了新炭後,被嗆得直咳嗽。

沈芸掩嘴輕咳:“打開窗戶、房門透透氣罷。”

翠竹顧不得和沈芸唱反調,連忙推開了緊閉著的窗戶和房門。

窗戶打開,灌入冷風。

隨著冷風飄進來的,還有一些細碎的話語。

“怎麼這麼大的煙?莫不是著火了?”

“彆去,九成是有人把表小姐自製的炭火錯送到那位屋裡去了。”

“那可是表小姐杜姑娘要送給謝大人當生辰禮物的!萬一被她知道被拿去用了,咱們都得遭殃啊,還是當作什麼都不知道的好。”

“可不是,今兒個大人聽說杜姑娘被賊人擄走後,著急得連合巹酒都打翻了呢。正房又如何?國公府的嫡長女又如何?內房裡不得主君青睞,屁都不是。”

火紅一片的喜房內,安靜得嚇人。

沈芸掠過神色不明的丫鬟翠竹,看向窗外。

今日的雪,同她回沈府那日一般厚重,密密麻麻地覆蓋著枝頭,將它們壓得都快喘不過氣兒了。

這些炭火的煙雖多,但好歹能保一時之暖。

可姨娘那兒呢?嫡姐會兌現承諾,給姨娘送足量的炭火嗎?

寒風吹滅了屋內大半的紅燭,一滴晶瑩的淚珠悄然莫入火紅的喜炮間。

鬢邊垂流珠,眉如新月,眸如秋水,紗繡團扇並冇能遮掩住其出水芙蓉般的容顏。

而這再好的容顏,見不到主君也起不到任何作用。

翠竹唸叨:“三小姐,男人三妻四妾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,隻要您乖乖聽大小姐和夫人的話,您在謝府的日子終歸不會太難過的。”

沈芸眉眼低垂,並未說話。

忽而,屋外傳來一陣紛亂的腳步聲。

下一刻,老嬤嬤焦急的吩咐聲一句不落地傳進屋內。

“快請府醫!冇看到表小姐受傷了嗎?”

“小廚房備的熱水呢?全部抬到表小姐的屋裡去。”

“……”

再度嘈雜起來的院子外,一抹火紅的衣角從她的院門掠過,最終朝著表小姐杜姑孃的院子走去。

紅燭在寒風雪夜裡儘數熄滅,喜房染上灰霾,變得暗淡無光。

沈芸透過團扇,看向院裡院外懸掛著的紅燈籠。

片刻,她垂下了眼睫。

新婚之夜,夫君卻去了彆處,此事無論置於何地,皆為不合禮數之舉。

但,她怕謝忘塵。

望著他遠去的背影,她一直懸著的心終於歸到了實處。

“三小姐,您怎麼還拿著扇子坐在床上?就算你不為自己盤算,也要為馮姨娘想想啊,您難道冇有發現外麵的風雪越來越大了嗎?”

翠竹的聲音猶如警鐘一般在沈芸的耳邊炸開,她眼睫猛然一顫。

是啊,姨娘還被困在南城郊外的莊子裡呢。

可是,如果謝忘塵知道自己不是嫡姐,他還會願意與她結髮嗎?

在大祁,結髮之禮是對女子的束縛,同時也是兩情相悅之人互訴衷腸的一種方式,因為結髮還有一層意思:“結髮為夫妻,恩愛兩不疑。①”

可是姨孃的身子一直都不甚好,南城郊外現在冰天雪地的,姨娘哪裡受得住?

熄滅的紅燭被翠竹重新點燃,染滿紅色的喜房在漆黑的夜裡顯得越發孤寂。

沈芸半邊臉隱冇於灰暗的夜色裡,身子卻依舊坐得端正筆直:“什麼時辰了?”

翠竹收好火摺子,淡淡道:“已經子時了。”

寢房外再度恢複死寂,隻剩嗚嗚作響的狂風。

沈芸的心一點點地往下沉,腦海中不由浮現寒冬凍死人的畫麵。

望著窗外的皚皚白雪,她的目光變得愈發堅定。

她要等謝忘塵過來,她要完成他們的結髮之禮。

夜深人靜,打更的梆子聲從謝府外悠悠傳來。

沈芸轉過頭,恰好對上翠竹那張疲憊的麵龐。

“不必守著了,你且下去歇息罷。”

翠竹打了個哈欠,聞言心中一喜。

轉身離開之際,餘光留意到沈芸依舊坐得端端正正。

子時末,沉浸了一夜的暖簾終於被人掀開。

沈芸半喜半憂地看過去。

來人不到五尺,是今日端琢盤的那位老嬤嬤。

“夫人,大人準備歇下了,勞煩您把房內的燭火全部熄了。”

聞言,沈芸猶如被人兜頭潑了一盤冰水,寒意直侵骨頭縫隙。

“今日是沈府與謝府的大喜之日,怎可熄滅紅燭?”

老嬤嬤嗤笑道:“夜裡不點明燈是謝府的規矩。再說了,今兒個表小姐身體不適,大人哪裡還有心思來你們這個院子?”

翠竹聞聲而來,氣得跺腳。

然而,嬤嬤並不是來和她們商量的。

許是察覺到她們不願行動,她便示意守候在外的仆婦們入內。

“你們要做什麼?”

翠竹想要上前阻攔仆婦們的舉動,沈芸卻先一步拉住了她的手腕。

“小姐?”

沈芸搖了搖頭。

既然這是謝府的規矩,不管是為了姨娘,還是為人妻,她都不好不遵循。

紅燭一盞接著一盞地被熄滅,片刻功夫,屋內隻餘一片漆黑。

“三小姐,您難道不知道新婚夜的紅燭一定要燃到天明嗎?不然會給本家帶來不好的運勢!”

漆黑一團的夜色裡,沈芸執扇的手輕輕一顫。

她自然是知道的——

在大祁,若是新婚夜的紅燭被熄滅,就代表這對夫妻此生將不得善終;而本家和夫家也會出現可大可小的矛盾,小可至日常的紛爭,嚴重的也有可能刀劍相向。

“罷了,您最好祈禱不要出什麼岔子,不然大小姐怪罪起來,有您好受的!”

翠竹匆匆地來,最終氣急敗壞地再次離開。

屋內清冷得可怕,連炭盆裡的炭火也被熄滅了。

夜色濃重,沈芸獨自身陷黑暗之中,忍受著刺骨的冰冷。四周漆黑一片,她的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。

或許,謝忘塵已洞察了她的真實身份?以他那手段狠辣的性情,是否會在這樣月黑風高的夜晚,悄無聲息地將她殺了……

·

閒雲軒。

濃厚的血腥味快溢位夜幕,一柄青狐利劍卻在黑暗中散發出幽冷的藍光。

“都處理好了?”

一道低沉而有力的聲音響起,為濃重的夜色增添了一份肅殺。

“主子,得知您真實身份的人,包括楊宦官餘黨都已儘數伏誅,杜姑娘那邊也已喂她服下了忘闕丹,確保她明日醒來後,對不應記得的任何事情都將毫無印象。”

穿著一身火紅喜袍的侍衛墨九站於暗處,恭敬稟報道。

“嗯,換藥罷。”

謝忘塵脫掉染滿血汙的黑色外袍,胸口前那道觸目驚心的傷口瞬間暴露在空氣裡。

然而,他恍若未覺,順手在書櫃暗格裡拿出一個小瓷瓶。

墨九神色凝重:“主子,伍神醫這些藥的藥性太烈了,恐會對身體造成傷害,不若換成府醫開的?”

“無妨。”

藥末細膩若粉塵,辛辣如烈火,灑在那些翻卷的鮮紅刀疤上,立刻引發了一陣刺骨的劇痛。

謝忘塵的身體輕輕一顫,眼中掠過一抹紫色的光芒,轉瞬又被他慣常的冷漠所掩蓋。這種痛楚,與體內糾纏了他十餘年的鴆夜劇毒相比,簡直微不足道。

墨九的手停頓了一下,但很快又加快了上藥的速度。

火紅的衣袍在謝忘塵眼前晃動,他不適地皺了皺眉:“下去把這身衣服換了。”

墨九聞聲,連忙應下。

但憶起經過漱玉軒時,看到同樣變得昏暗一片的新房,顧及大祁的習俗,他忍不住問道:“主子,新夫人屋裡的紅燭是否需要重新點燃?”

新夫人?

謝忘塵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:“不必。”

-也說過,謝首輔才華橫溢,能力出眾。既然如此,我們自然不能便宜了外人。”沈貴妃沉吟片刻,並未立即作答。她深知謝忘塵的能力非同小可,若他能成為皇兒的得力臂膀,那麼在未來的皇位爭奪中,她的皇兒無疑將多一份堅實的助力。思索再三,沈貴妃開口問道:“那你想讓姑母如何幫你?”沈珠聽罷,喜形於色,眼中閃過一絲狡黠:“皇帝姑父最寵您了,姑母若是去請求皇帝姑父下旨,將謝忘塵和沈芸的婚事板上釘釘,即便謝忘塵發現新娘不是...